考"公"就是考"碗"?只要考上
我妈总说,家里就那么大点地,放的全是你的书,看看哪些不要了卖给收废品的吧。我总说不行啊,我还要看呢,还没考上呢。这话听起来多么心酸,可是我却只能一遍遍循环着之前两年的日子,为下一次做准备。
备考3年,李小苓的笔记写满了好几个本子。
“好多人围在一起,说谁谁谁考上了。临末了,又加一句,‘就老李家的闺女不争气,这3年,尽拿她爸的钱打水漂了’。”不久前的一个夜里,一个有关公务员考试名落孙山的噩梦,让24岁的李小苓再一次彻夜难眠。
本周末,20多个省份将同时举行公务员招录笔试。从2015年起,3年来,这位兰州财经大学毕业生已经数不清自己参加了多少次“国家单位”的招考,但每次都无功而返。
3月下旬,甘肃省2018年公务员考试大幕再度开启,李小苓报考了陇南市一个小县的职位。这次报考的地方比较偏远,她以为竞争会小一些。然而,随着考期临近,“久经公考”的她还是十分焦虑。岗位只录取一个人,截至报名结束,报名资格审核通过人数骤升至61人。
在一些过来人的眼中,李小苓报考的职位竞争并不算激烈。据甘肃省2018年度公考报名人数的统计,今年甘肃全省报考人数较去年上涨22953人,总数达132338人,再创新高,其中最热岗位报录比达557∶1。
她不时觉得自己可笑,为了考试而考试,就像“范进中举”
成为“国家单位”的一名正式工作人员,是李小苓一直以来的梦想,也寄托着全家人的期望。
在她的想象中,这份职业稳定又光荣。她的父母也向往“铁饭碗”,时常给她传递相关信息,嘱托她鱼跃龙门。从大三起,她就做起了相关准备。
61∶1的报录比,远不是李小苓经历过的最热门的考试。2015年12月,还是大四学生的她第一次参加了公务员考试,一个小县城国税局的岗位,有800多人和她竞争。当时,她初生牛犊不怕虎,对杀出重围充满信心。然而,现实给了她残酷一击。
此后3年里,李小苓辗转甘肃各地市,甚至前往青海、重庆等地,参加了数十次考试,国考、省考、事业单位招考统统经历过。
“从参加考试到现在,复习过的资料摞起来可能跟我差不多高!”李小苓有些心酸。“每次都说一定要努力,不能再输了,可是我现在也不知道哪里没有做好,不够用力”。
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宽裕,为了不给父母添负担,备考期间,李小苓打过两份短工。第一次是在一家电商企业做文员,试用期没有一分钱收入,而同批次入职的同事却能拿到一定补贴。“其他人都是老板的亲戚或老板朋友的小孩,只有我是外人。”虽然待遇不公平,李小苓还是任劳任怨,转正后又工作了半年多,省吃俭用攒下5500元。
打工的艰辛,让李小苓坚定了考取“铁饭碗”的决心,对她来说考“公”就是考“碗”。仅2017年上半年,她就参加了10余次招录考试。
备考需要购买大量资料,还有交通、食宿花费,李小苓很快花光了积蓄,不忍“啃老”的她,只能再去找份工作。
她的第二份工作是便利店店员。这份工作相对清闲,她天天带着书本,利用闲暇时间复习。可几个月后,她就遇上了便利店老板无故拖欠工资的问题。她开始失眠、大把大把地脱发,头痛、腰痛,甚至不时觉得自己可笑,为了考试而考试,就像“范进中举一样”。
即便这样,李小苓还是决定一条路走到黑。她说,3年多下来,一场接一场的考试已经成为支撑她的一切。如果现在就屈服,不仅对不住自己之前的努力,也对不住父母屡次燃起的希望。
“在我们小地方,只有铁饭碗才能带来认同感”
在甘肃,像李小苓一样,执着于“国家单位”的年轻人不在少数,他们当中还会有人自愿失业,成为考“碗”一族。
就职于兰州一家公考培训机构的张航发现了这一现象。她告诉记者,近几年,省内公考培训市场持续火爆,一些地市的招生比之前翻了一番,就连收费数万元的“高端班”也不缺生源。学生当中很多人经验丰富,参加过不止一次招考。
出于就业压力的“报考热”无可厚非,但这是年轻人听从内心所作的选择吗?刚走上公务员岗位的甘肃小伙子王宇表示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。
2015年,就读于国内一所重点大学的王宇在父母的建议下,报考了陕西省公务员,止步于面试环节。原本不打算做公务员的他,对自己的落败颇为庆幸,并在第一时间来到北京,应聘成为北京大学下设一所科研机构的工作人员。
这是一份令许多同龄人羡慕的工作,不仅体面,而且拥有与学术大咖、业界大牛面对面交流的机会。受益于良好的氛围,王宇进步飞速。
但没有户口和编制就像一座大山压在王宇身上,父母也时常催促他早日回家结婚生子。2016年下半年,王宇下定决心,参加了西部一个省份公安厅的招考。这次他通过了。
新工作收入不高,每隔3天还要参加一次24小时的出勤。不到一个月,王宇就没有了新鲜劲儿,他重新着手考证、考学,以谋求体制内更好的发展。
“和之前相比,这份工作肯定会有落差,但在我们小地方,只有铁饭碗才能带来认同感。”对于自己的选择,王宇并不后悔。“比如以前没人给我介绍对象,今年刚上班,就有两三个人过来说亲,其中一个女孩子还是研究生学历。”王宇调侃道。
自从成为公务员,王宇就成了亲朋交口称赞的榜样,他的表妹也受此影响报名了2018年甘肃省公务员考试。尽管这个女生心里想的还是去大城市闯闯,但父母的苦口婆心以及表哥的亲身经历,最终让她缴械投降。
采访中记者还发现,一些甘肃籍的大学生会在报考时选择地理位置更偏、工作环境更艰苦的岗位,以提高成功率。有受访者表示,“只要能考上,去哪儿都可以。”
“城外的人想进去,城里的人想出来”
“公务员这样的工作就像围城,城外的人想进去,城里的人想出来。”入职两年后,甘肃某县国税局科员丁怡发出感慨。
2016年,丁怡从近千人中突围,跨过国考“独木桥”,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。可步入向往已久的岗位后,她却越来越羡慕自己在南方一家电子厂工作的妹妹。
丁怡坦言,和妹妹交流越多,就越能感觉到自己能力的退化。“我妹每天接触的都是新事物、新思想,人也很有活力。而我已经‘体制化’了,只会机械重复手头上的工作,再回社会什么都干不了”。
一入职,学法律的丁怡就被分派到业务岗,日复一日地核对不计其数的税目。有时为了早点完成工作,她一坐就是一天,一抬头便“两眼直冒星星”。
没过多久,妹妹的工资就多出丁怡一倍,还获得了进修的机会,在几千人的工厂里被委以重任。与此同时,升职加薪离丁怡十分遥远。
“你有能力,但没有资历或关系,很多机会依然轮不到你的头上。”丁怡说。此外,工资待遇也不及预期。她经历过两年一度的调薪,很多人工资只涨了几十元。
丁怡多次萌生退意,但周围人羡慕的眼神让她确信,自己只会抱怨一下,不会真的辞职。“每年身边都有人嚷嚷着要走,但最后没一个真走的,也就是嘴上的劲儿。”她笑着说。
通过“三支一扶”考试成为乡镇干部的戴瑞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。严格意义上,三支一扶工作时限只有两年,不算是“铁饭碗”。戴瑞家境富裕,日常工作就是下乡扶贫,他的打算是:“先熬过两年,为以后进党政机关、国企打基础。”
一直考到35岁?
家住甘肃的杨阳是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一名研究生,在某部委实习。实习经历打开了他的视野,也锻造了他下基层的决心。但出于对公务员职业的热爱,杨阳并不认同身边同龄人持续几年的报考行为。
在杨阳看来,从事任何一份职业都需要来自心底的认同。此外,还要考虑自身性格、经历与报考岗位的匹配程度,不能盲目地将“进体制”当成唯一选择。
从2007年到2016年,在兰州高校任教的中国教育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孙百才教授,持续关注甘肃高校毕业生就业问题。
在10次调研、53017份样本的基础上,孙百才得出这样的结论——体制内仍是青年的首选。超过一半的大学生希望去党政机关和国企等单位就业。在西部省份甘肃,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。
“择业时,大多年轻人将职业的社会声誉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。”孙百才将上述现象归因于此。他认为,正是这一原因,让工作稳定、社会地位高、福利有保障的“铁饭碗”具有极强的吸引力。
孙百才还认为,甘肃地处西部,经济发展水平较低,产业转型升级慢,市场经济不够发达,其他行业吸纳毕业生的能力有限,导致年轻人出口和就业机会狭窄,纷纷涌入报考大军,进而产生暂不就业、持续备考的“自愿性失业”行为。
为此,孙百才建言,当地政府要推行优惠政策,引导大学生到基层和中小企业就业。企事业单位也要改革僵化的用人制度,打破劳动力市场的二元分割,降低劳动力流动成本,让甘肃高校毕业生以及甘肃籍的外地毕业生实现自由流动。同时,高校作为引导就业的重要一环,一方面要注重培养学生的创业知识和创业能力,鼓励大家自主创业,另一方面要加强就业全程指导,更新年轻人的就业价值观,预防“随大流”现象的产生。
“最关键的还是作为就业主体的年轻人,转变职业认知,增强自身就业能力,敢于自主创业,主动到城乡基层、非公有制企业和中小企业就业。”孙百才说。
然而,在李小苓的眼中,多元就业的建议“多少有些不接地气”。她告诉记者,如果这次考不上,她就去随便找个工作,一边上班一边接着考,一直考到35岁——35岁是此类考试设定的年龄门槛,她今年24岁。(应受访人要求,李小苓、张航、王宇、丁怡、戴瑞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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